2017年11月13日,意大利,米兰圣西罗球场,2018年世界杯欧洲区预选赛附加赛第二轮,意大利0-0战平瑞典,以总比分0-1惨遭淘汰。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1. 克劳迪斯和他的两场球赛
来自罗马的年轻人克劳迪奥告诉我意大利足球联赛系统,他的人生始于一场足球比赛。
1994年夏天,在加利福尼亚州玫瑰碗体育场,意大利国家队在世界杯决赛中对阵巴西队。 “忧郁王子”巴乔的点球帮助巴西队夺得冠军。当时年仅7岁的克劳迪奥躺在屏幕前,凝视着巴西加冕的场景。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父亲在电视机旁,正在给一根烟补充另一根烟。
第二天,克劳迪从父亲那里收到了他的第一个足球。他记得,伴随着球,他第一次隐约感受到了自己“意大利人”的身份。
“当你长大后,你就会知道,当意大利男人聚在一起时,他们谈论的就是足球。”他世世代代生活在亚平宁半岛的父亲说道。 “如果你不懂足球,那你就不是意大利人。”
足球似乎带有一种身份,陪伴克劳迪和他的朋友们度过了整个夏天。在自家门前的体育场边上,他经常听到大人们窃窃私语谈论着输掉的决赛,抱怨巴乔或者为他这个“意大利之光”或者“罪人”辩护。错过大力神杯的那个夏天感觉特别漫长。
“对于意大利人来说,这个夏天可能会很漫长。”时间快进到 2018 年 6 月,在世界的另一端,30 岁的资深粉丝克劳迪奥为我打下了这些文字。 。
这次对话几天后,俄罗斯世界杯激动人心地拉开帷幕。但这一次,意大利国家队连飞往莫斯科的机票都没有拿到。在预选赛失利后,球迷们迎来了60年来首次没有意大利的世界杯。
上一次发生这种情况是在1958年。1949年,都灵发生了空难。都灵足球队的所有成员均被杀害,其中包括许多意大利国脚。这位联赛领头羊的覆灭给意大利国家队造成了沉重打击,这种影响至少持续到了随后的三届世界杯。
另一场对克劳迪意义重大的比赛发生在2017年11月,那就是后来被媒体称为“世界末日”的世界杯预选赛。意大利主场迎战瑞典,必须获胜才能出线。罗马郊外的一家酒吧里,克劳迪乌斯和朋友们早早聚集在大屏幕前,看着意大利队在经验不足的教练指挥下不断犯错、错失机会。
克劳迪无法忘记那个冬天的夜晚:比赛渐渐接近尾声,意大利依然没有突破的迹象;忧虑变成了恐惧,害怕。当终场哨声吹响时,意大利队出线已成定局。酒吧里没有人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几分钟后,愤怒涌上心头。有人咒骂文图拉教练,有人扔酒瓶,甚至连骑在男子肩膀上的孩子都哭了。
“这就像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一样。” 《米兰体育报》第二天在头版写道。南方一家报纸将这次失败与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意大利和奥地利军队损失惨重的卡波雷托战役进行了比较。罗马《信使报》在标题中直接印上了“国耻”()字样。
“如果有什么能让所有意大利人抛开工作和偏见,走到一起——那就是足球。”对话框的另一边,克劳迪顿了顿,“每天都看到舆论分裂,我们的国家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些能够让人们团结在一起的东西。”
我没有看到克劳迪脸上的表情。但我猜他可能是带着苦笑打下这些字的,这是一种南欧人在面对无助时自然乐观的自嘲特征,就像我几个月前报道意大利大选时看到的那样前。
包括克劳迪在内的意大利人开始相信,足球的沮丧只是意大利当前社会困境的一面镜子。
2. 罗马和米兰
三个月前,我在罗马南部的一家咖啡馆第一次见到了克劳狄斯。
当时我正在写意大利议会选举的报告,得知罗马有一位来自民粹主义政党“五星运动”的市长。众所周知,意大利政坛近年来民粹主义和反建制运动高涨。当然,这是一系列社会危机的结果:债务高于GDP、三分之一的人口失业、经济疲软、严重的难民危机以及日益高涨的脱欧情绪。意大利仍未完全从十年前的次贷危机和八年前的主权债务危机中恢复过来。
然而,在首都选举一位民粹主义市长仍然不容易——在欧洲其他地方,进步的首都被认为是反民粹主义的据点。我很好奇罗马的年轻人会把票投给谁。
“罗马是意大利的完美缩影。如果你想了解意大利正在发生什么,就来罗马,而不是米兰。”坐在我对面的克劳迪奥一边喝了一口咖啡,一边苦笑道。他在罗马出生和长大,由于工作原因搬到了米兰,但仍必须返回家乡罗马投票。
从米兰到罗马,乘坐高铁仅需2小时55分钟。克劳迪经常在周末南下罗马探望父母,并在本周初返回米兰工作。他身边很多年轻的罗马朋友都在双城经历着这样的生活。
一开始,这并不是一个主动的选择。五年前,刚刚毕业的克劳迪原本希望在罗马找到一份工作,但却遇到了多方面的阻碍。半年后,他终于决定离开罗马,接受米兰一家非政府组织的工作邀请。
他很快就觉得转会到米兰是正确的选择。罗马和米兰之间的距离远远超过三个小时的火车车程。
米兰,亚平宁半岛北部的明珠,几乎是意大利唯一仍在发展的地方。特别是2015年米兰世博会后,该市国际竞争力不断提升,经济蓬勃发展。克劳迪称之为“意大利例外”:“在米兰,你可以看到在意大利很难看到的东西,比如高薪工作;比如对未来的希望。”
而罗马这个历史悠久而又古老的政治中心,不仅是大量公共机构聚集的地方,也是意大利制度僵化、官僚机构密集的弊端暴露最严重的地方。关键职位都由老年人担任,没有背景的年轻人很少有机会拿到票。我曾经采访过的另一位罗马年轻人解释了他投票支持五星运动的原因:罗马是一座老人的城市,只有年轻的五星运动才能改变它。
这与意大利足球目前的问题几乎一模一样。
预选赛对阵瑞典后,国家队被问责如潮水般涌来,首当其冲的就是主帅文图拉。这位缺乏大赛经验的主教练被指责在选拔球员方面固执和保守。但这并不是文图拉一个人的错。如果我们回顾一下,2014年世界杯,时任主帅普兰德利几乎不给新球员上场和练习的机会意大利足球联赛系统,这也导致了几年后国家队的失败。绿色和黄色不被拾取。
僵化、陈旧、官僚的足协决策机构已经逐渐与年轻一代失去联系,正在付出代价。这正是意大利社会也面临的困境。
当我们离开时,克劳迪斯主动提出开车带我游览老城区,气氛变得更加轻松。车子行驶在从南郊进城的某条大道上。他转头看向窗外:“条条大路通罗马,你听过这句话吗?我们现在就走在其中一条路上。”
我点点头。汽车驶过一段古城墙,路中间的旋转木马是由一座不完整的古城门改造而成的。现代生活与历史融为一体,不留痕迹。
“罗马不仅让人快乐,还让人头晕()。”克劳狄乌斯叹了口气,像是在向自己确认一样。
坐在副驾驶座上,我看了眼城墙边堆积的空瓶子和腐烂的塑料,露出了一张狰狞的脸。这些可能是长期困扰罗马的城市垃圾问题的遗留问题。这片废墟中的永恒之城日复一日地散发着恶臭。
3. 足球、政治和移民
事实上,无缘2018年世界杯并不是意大利国家队面临的唯一问题。
稍加观察就会发现,2006年世界杯夺冠后,意大利队的状态一直在走下坡路。经常被提及的一个证明是,2010年和2014年世界杯,他们连续两年小组赛被淘汰。意大利足球到底怎么了?
我向足球专家王钦波询问了这个问题。作为中国最著名的体育记者之一,他精通多种语言,并在意大利生活了十五年。
“意大利足球的主要问题是现有的体系无法培养出有才华的球员。”王钦波肯定道。 “足球是一场全球人才竞争,但意大利的移民政策阻碍了它的发展。”
三个月前,我在佛罗伦萨郊外一家足球氛围浓厚的餐厅见到了王钦波一家。他和他的妻子都对足球充满热情,并且是这家餐厅的常客。吃饭的时候,我们聊起了当天佛罗伦萨的新闻。一名意大利白人试图自杀,但没有勇气开枪自杀,而是在街上开枪打死了一名来自塞内加尔的黑人小贩。
王钦波感叹,很多意大利人内心其实非常种族主义,这也是近年来移民问题的根源之一。
他回忆起自己看过的一些青少年比赛,总的印象是,如果有北非或者黑人移民的孩子,一般都会比当地的孩子打得好。 “因为足球的本质是反工业化、反中产阶级的,所以特别擅长足球的孩子,大部分都是在踢野足球长大的。”王钦波解释道。
这就是为什么欧洲社会中产阶级化之后,许多国家的足球产业都把目光集中在来自贫困家庭的移民儿童身上。但在意大利,这些移民的孩子却无法很快进入体育系统。意大利移民法规定,想要成为意大利公民的外国人必须年满18岁。相比之下,邻国法国和德国则宽松得多。一旦有一点点足球天赋的移民,很可能来不及入籍就被其他国家挖走。
“如果意大利法律不利于移民融入体育体系,那么自然就没有办法从贫困中收获资源。”王钦波说,“但遗憾的是,足球产业需要从贫困中收获资源。” ”
自由派体育人士还呼吁政府制定更加宽容的移民政策。作为回应,历届民主党政府曾尝试改变入籍法,但遭到北方联盟的强烈抵制。
北方联盟是一个以反移民政党起家的民粹主义政党,它猛烈抨击AC米兰使用大量外籍球员,还主张大规模驱逐地中海难民。今年2月,当地一名北方联盟候选人当街向6名非裔移民开枪,被警方逮捕。
足球和政治是一种忧虑的两个方面,一种情绪的两个出口。
“即使是拥有非常好的青训体系的西班牙,也仍然需要吸纳本国球员。对于在德国长大的土耳其后裔来说,德国和土耳其都在激烈竞争。1930年代,意大利两次夺得世界杯,球员阿根廷血统的人开始参加比赛,但许多意大利人已经忘记了这一点。”王钦波说道。
我突然想起了克劳迪家所在的街区。几十年来,罗马南郊的这个以移民飞地而闻名的社区,是在意大利扎根的不同种族群体的缩影。低矮杂乱的旧棚屋与高大整洁的新楼并肩而立,可见近年来“士绅化”()的迹象。在附近一个由学校改建的投票站,克劳迪把票投给了对移民友好的民主党,尽管他是一个地道的意大利人。
我们开车穿过高低不平的建筑意大利足球联赛系统,路过一座不知名的纪念碑。 “二战期间,这里被称为‘蜂巢’,是许多‘叛军’的藏身之处。他们躲在各个种族的居民家里,纳粹德国每天都想消灭他们,但从来没有完全成功。”克劳迪指着车窗,“但后来大家好像都忘记了这件事。”
4.“意大利”
选举当天,克劳迪邀请我和他一起去投票站。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他的父亲,他给了他第一个足球,并向他介绍了他的意大利身份。
迪的父亲今年58岁,是一名退役军官,声音洪亮。这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意大利队没能进入世界杯。
“我们这里的人已经习惯了,阳光总是好的,咖啡总是美味的,意大利队随便踢球就能进世界杯。”迪的父亲对我开玩笑说:“意大利人被宠坏了()。”他的英语不太好,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想出这个词该怎么说。
但在资深球迷克劳迪眼中,他的父亲连足球迷都算不上。尽管他自称是尤文图斯的支持者,但他的父亲并不关注联赛。在意大利,孩子们通常会选择支持父亲也支持的俱乐部。但即使克劳迪长大后,他也没有追随他的脚步,选择成为AC米兰球迷,这并没有给父亲带来任何问题。
“但他关心足球,”克劳迪说。 “关心足球让我父亲感觉更像一个意大利人。”
我对“意大利语”这个词产生了兴趣——这个现在看起来很神奇的词实际上是一个非常新的概念。西罗马帝国灭亡后的近1400年里,亚平宁半岛持续遭受外族入侵。尽管之前有文艺复兴,之后有资产阶级启蒙运动,但意大利从未建立过政治共同体。
俾斯麦曾断定,当欧洲大陆许多国家在15、16世纪建立起强大的中央集权时,意大利仍然是一个苦苦寻找认同的“地理概念”。即使1861年意大利王国的建立也没有结束身份斗争。
正是在这个过程中,足球传入了意大利。如今,有无数研究证明足球和身份建构。一个共识是,足球比赛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可以让不同群体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为同一赛事而疯狂。它创造了一种易于理解的通用语言,可以实现对话和同理心。有学者指出,它甚至是现代社会的一种“宗教仪式”,用来团结当地社区、强化当地认同。
“足球让人哭泣、大笑、尖叫、扔东西、跳跃、奔跑、脱掉衣服、亲吻陌生人,甚至纹身,他们很快就会后悔。这一切都在 90 分钟内,中间有一个暂停。不要忘记,这也是好莱坞电影最经典的叙事模式。”一篇关于意大利民族认同的论文写道。
意大利自文艺复兴以来的浪漫传统似乎是足球激发的这些荷尔蒙的催化剂。对英雄主义的信仰,对光荣的信仰,对艺术的信仰和浪漫的情怀——只有在球场上表演的这些东西,才能让人暂时忘记生活的艰辛,与周围的人有所不同,成为一个整体。
5. 结局
离开意大利的三个月里,有关意大利的新闻就没有停止过。
选举投票结果是,极左翼和极右翼两个民粹主义政党获得票数前两名;组阁谈判陷入困境,导致欧盟、移民和弥合民意的最差选择;总统用手否决关键提名的权力是多年来的第一次;全球最大的对冲基金不停地做空意大利……而失业率仍然居高不下,而且没有随着新政府上台而出现好转的迹象。
偶尔看到这些新闻,我也会去找克劳狄斯询问他的意见或者一起投诉。
在最近的一次谈话中,我们谈到了意大利新民粹主义政府拒绝让难民船靠岸的消息。这艘载有数百名利比亚难民的救援船不得不离开意大利海岸,前往邻国西班牙寻求庇护。
“这不是我的政府,”克劳迪告诉我,他本人正在考虑暂时离开意大利。他工作的机构正在寻求在肯尼亚启动新项目,这可能是一个选择。
“也许我们看不到这么漂亮的足球了,”克劳迪笑着说,“但呼吸到另一个大陆的空气真好。”
(界面新闻欧洲记者王青从荷兰阿姆斯特丹发来,应采访者要求,文中使用克劳迪的笔名)